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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8章 鏡中花(十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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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來如此。

周楹身在半步蟬蛻的道心裏,像一只獨處於廣廈中的小蟲,因為過於渺小,天塌地陷其實也不大能影響到他。

可盡管這樣,心魔種照到靈山的一瞬間,他居然還是感覺到了道心的動蕩。

幸好道心不是他的。

道心裏包含的求索他都沒仔細看過,更不用提體悟和繼承,對這一道,周楹毫無執念。同時七情隔絕,他不在乎自己求道之路夭折在哪,也不在乎心碎身死,反而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合了道,穩住了。

自靈山落成以來,只有周楹一個人抵達過這裏。

凡夫俗子仰望仙山,不明就裏,而等真正走上了這條路,心裏有再多的疑慮不解,也永遠不會面對這個真相。

哪怕是清凈道盡頭的端睿大長公主,修為和靈感早就給了她暗示,她也依然在試著尋找“出路”,仿佛她只是境界不夠,只是差點什麽沒“修通”。通了,就能找到她想要的答案。

站在這裏,就是道心崩塌,就要面對自己成百上千年毫無意義的痛苦求索。

只有死到臨頭的人會朝這裏看一眼。

無心蓮只能算半個知音,他或許也來過,但他身負百八十顆打架的道心,恐怕不允許他在先聖墳前保持這麽久的理智。

仙山內外,茫茫人海,只有周楹,在古往今來的垂死者們目光匯聚處,獨自憑吊。

幸好他現在也感覺不到孤獨。

這時,周楹芥子中的紙盒第三次動了,他收到了第三封來自過去的……“指路遺書”。

金平城裏。

事發突然,奚平來不及弄明白“輿圖”是什麽,只是憑直覺,他覺得這被地脈封著的四腳大長蟲爬出來準沒什麽好事。

但人打不著“影子”,憑奚平的見識和修為,也不知道怎麽把這東西按回去,旁邊還有項老油在橫沖直撞地撕龍脈,死禿驢一直在刺激那黑龍。

幸虧聞斐帶來了另一份“輿圖拓本”。

將神識沒入其中,奚平發現他終於能直接觸碰到那黑龍——輿圖本體了。

他聽見黑龍體內傳來江河奔湧的巨響、回蕩在地下的人聲,聽見地心傳來沈重的心跳聲,泵似的,將供萬物生長的靈氣沖往四方,一下急似一下。

奚平自己的心都被那脈動聲帶了起來,忙摒除雜念,將清心訣扣在雙耳。

“聞師……峰主,這玩意怎麽用?”

聞斐以神識傳音:“我引開這腦子有病的蟬蛻,你設法壓制住無心蓮,用拓本將輿圖……就那龍引回龍脈裏,我們趁機將龍脈裂口補上!”

奚平應聲兜了一串偽蓮花,將濯明打飛了出去,濯明一時受創,從輿圖拓本中脫離。

奚平迅速用神識蓋過拓本:回去!

然而地下的黑龍影卻只是朝他偏了一下頭:它好像是“活”的,被封印在地下成百上千年,做夢都想掙脫。趙家人身上那一點輿圖拓本只能接觸到它、喚醒它,卻不能號令它。

拓本顯然不是馴龍鎖。

這要怎麽把它請回地脈?好言相勸,以德服龍?

眼看方才枯萎的無心蓮又開始順著下水道往上爬,奚平果斷將太歲琴拖過來,挾著劍意的琴音穿過輿圖拓本,結結實實地打在了黑龍頭上。

黑龍往旁邊一仰,好像被他打懵了。

“你、你你幹什麽?”聞斐當場淩亂了,險些被項寧反彈的符咒掃到,沒顧上用神識傳信,他一嗓子喊出了結巴音,“你毆、毆打輿圖?”

還當街照著腦袋!

奚平:“打不得?”

說完不待聞斐阻止,接二連三的劍氣便砸在了黑龍頭上。

聞斐舌頭不太靈便似的:“你激、怒它……”

奚平:“它之前難道看著很心平氣和?”

“我到現在都就會兩招,”奚平對凝固在他靈臺上的照庭喊了一聲,兩道劍氣一左一右地抽在了黑龍臉上,地面上,那龍影長須子亂飛,“您看我一眼!您都不嫌丟人嗎師父?!”

支修:“……”

輿圖自誕生伊始,沒被誰套過麻袋抽過嘴巴,整條龍釘子似的,被那琴往破損的龍脈裏夯了幾分。

聞斐:“……”

這也可以?

人不可貌相,在司命大長老面前抖腳算什麽,他看這位英雄玄隱三十六峰間裸奔都不在話下!支靜齋到底從哪撿來這麽個貨?

黑龍回過神來,怒不可遏,龍影的須發張成了刺猬。

項寧見狀,一把掀開聞斐,趁機狠狠撞向已經開裂的金平龍脈。

奚平“嗷”一嗓子:“長老,端睿師叔!”

項寧和聞斐這敵我雙方同時一楞:啊?哪呢?

奚平悄然將一顆蒲公英一樣的仙器散了出去——正是當年趙家九大升靈叛亂,林熾在他攛掇下偽造劫鐘恐嚇亂黨時用的那個。

“嗡”一聲鐘鳴,貫穿整個金平城,與南山南聖廟裏的大鐘相撞,擊出了回響。

同時,奚平用《去偽存真書》捏了一把蓮花印,甩在項寧的神識上,兩相疊加,項寧神識一震,幾乎肝膽俱裂。

項寧不是玄隱的人,不像奚平一樣,能立刻反應過來聞斐下山沒帶下山令,必有貓膩。從他的角度看,聞斐帶著輿圖拓本一露面,就代表玄隱內門的人趕到了。龍脈動蕩,玄隱三長老親臨是理所當然的。

項寧無比清楚地知道,自己能蟬蛻,只是因為項氏無人,掌門不希望沒人牽制懸無,堆著整座西座的資源親自護法,將他強捧成了蟬蛻,他絕不是玄隱那幾位神魔大戰時候活下來的老鬼的對手……他甚至未必鬥得過半步蟬蛻的新秀。

大勢已去,項寧當機立斷——得跑。

事後玄隱追究,死不承認就得了。

反正淩雲山塌了一半,蜀國力衰微已成定局,比起靈氣盜賊玄隱山,那些南蠻別無選擇,只能站在楚國這邊。北歷向來看不慣烏煙瘴氣的南方,絕不會出手幫南宛……玄隱在整個大陸上一枝獨秀,但也四面楚歌,他不怕追究!

電光石火間,項寧將退路盤算得明明白白,輕車熟路地展開抹油神功,倏地往後一縮,一下把濯明賣到了兩大升靈面前。

玄隱長老趕不過來這事,聞斐心知肚明——來也不會帶劫鐘,金平可不是陶縣,真大旱三年誰也擔待不起。

再說劫鐘還得留在內門看著飛瓊峰呢。

好家夥人心不古,這裏有個小青年,當眾恐嚇近千歲老人!

聞斐迅速收攏被升靈品階的嚇人神器唬散的心神,一把丹毒散了出去,犄角旮旯裏鉆出來的無心蓮藕帶都被他藥死,順帶著將金平地下的老鼠蚊蟲也一鍋端了,起碼三年之內,金平不必擔心時疫。

與此同時,辦事效率極高的開明司正好將大批靈石從附近調到位。

白令隱約感覺到不對,大致算了一下運量,驚覺此時運到金平的靈石已經遠超他印象裏開明司儲備。

是了,他突然想起來:之前主上一直在收攏陸吾在海外黑市裏斂的靈石。

主上似乎……料到會有這麽一出。南海秘境裏,他是不是看到了什麽?

莫名的,白令勉強壓抑住的惶惶心緒放下了一點,那些源源不斷送抵金平的靈石好像主上親臨……過去的那一位。

這麽一想,白令忽然又有了底,掉頭加入到天機閣眾築基中。

聞斐灑完“除草藥”,當空結了個銘文,引著大量靈氣戳在黑龍頭上。

黑龍不甘心地掙紮著,聞斐持折扇的手上青筋暴露,無數靈石化作粉末,與他擦肩而過。丹修的雙手穩得像南郊最精確的機器,連續一串一絲不錯的銘文暴風雨似的砸下去,被奚平那毫不留情的劍氣帶著,合力將黑龍按回到了龍脈裏。

聞斐落地一踉蹌:“快!”

龐戩一聲令下,天機閣一眾築基飛快地修補起破損的龍脈。

眼看這場危機就要平穩過去,異變陡生。

那屁滾尿流逃離戰場的項寧突然一僵,於無聲處,某種蟬蛻也無從抵禦的、浩瀚的意志沒有征兆地淹沒了他,一下壓過了他的神識。

此時,三岳山上突然無端起了驚雷,靈氣攪動起來,自發往西座流,在半空中擰成了一個猙獰的漩渦。

三岳幾個大升靈都被驚動,紛紛跟著趕到西座,卻發現誰也無法靠近長老居處。

幾人驚疑不定地對視一眼,沒等交流出什麽,忽見一道極亮的光穿透晦暗的雲層。

有人叫道:“快看,銀月輪!”

銀月輪原本在三岳東座,懸無出逃以後,項寧為了假裝掌門還在壯膽,便將銀月輪放在了主峰。此時,那隱形的“月亮”突然出現在半空,隨著湧動的靈氣一起往西座走,落到了西座山頂。

銀月輪陰冷的光大熾,瓢潑一般地灑在西座山頂,將小半個西座峰照成了一片慘白的剪影,隨後大量的靈氣順著月光灌進了西座長老居處!

升靈們抱頭鼠竄,唯恐被銀月輪波及,唯有潛伏在西座山腳的徐汝成。這陸吾是個蟬蛻戰場也敢湊熱鬧圍觀的莽人,比起逃命,他第一反應永遠是看清楚點,往外傳消息。

奚平和白令同時接到了他遞出的信。

白令皺眉:“什麽意思?”

銀月輪嫌項寧丟人現眼,決定把他當邪祟燒死?

奚平卻在一楞之下瞳孔驟縮:“聞峰主閃開——”

不等他說完,聞斐的靈感也動了。

這天機閣的前任總督反應極快,一拂袖先將一眾築基全體蕩開,隨後他折扇高高拋起,撐開了一個臨時的保護芥子,將他自己和一幫人間行走護在了後面。

倉皇間他飄起來的袍袖還沒落下,便見只差一點就封上的龍脈裂縫中滲出了寂靜的……月色般的白光——貫穿了項寧的神識而來。

再名不副實的蟬蛻也屬於靈山,蟬蛻的貪欲,永遠不完全是出於他自己的愚蠢。

淩雲山的悲鳴不只震撼了西大陸,仿佛也喚醒了其他靈山的恐慌。

恐慌的三岳山為了拼命保住自己“唯吾獨尊”的位置,劍指玄隱。

恰如兩百多年前的瀾滄。

那致命的月光以項寧不知死活的神識為載體,從龍脈的空隙裏鉆出去,貫穿了整個金平寧安地區。

地下像是亮起了古怪的燈帶。

銀月輪驅邪的本能還在,一逮到老熟人濯明,立刻將他藏在各處的藕帶清理幹凈。

其他有“名分”,身在玄隱山保護下的修士雖不至於在銀月光下化灰,卻也一動不能動了。

聞斐的折扇分崩離析,菱陽河西的銘文在那地下冒出的月光中融化,金平城裏再不分高低貴賤。

平整的地面陶瓷開片似的,無聲裂開。

原本只斷了一處的金平龍脈被不懷好意的月光徹底撐碎,地下的黑龍影再無束縛。

龍頭吞下了金平城,遍布南宛全境的龍身從地脈中掙脫,輿圖破封!

被禁錮了千年之久的黑龍掉頭朝玄隱山的方向咆哮一聲,張開大嘴。人間、仙山的靈氣滾滾地流到了它口中。

它要反噬靈山!

就像當年的趙隱一樣,離那黑龍最近的所有修士神識全被輿圖卷了進去。

外圈護著凡人外逃的半仙們都傻了——只唯獨一人。

恰好在丹桂坊裏維持秩序的周樨一頓,混亂中,他雙目露出蓮花印記,也曾屬於天之驕子的神識像一顆落在海裏的石子,被什麽吞沒了。

沒有漣漪。

“周樨”的眼珠一左一右同時往兩個方向轉了幾圈,直勾勾地盯住了永寧侯府——整個丹桂坊中,唯一亮著門燈的地方。

劇變中,沒有人註意到身邊的同僚少了一位。

“周樨”好像剛被什麽東西打瘸了半邊身體,一瘸一拐地順著丹桂坊的小路往裏走,口中含糊不清地哼唱起詭異的小調:“阿爹在磨刀,阿娘把水燒……”

隔著幾丈遠,正拼命勸侯爺回府的管家號鐘看見這拖著條腿走路的“藍衣”,一楞,起身道:“這位尊長?”

“周樨”盯著侯爺懷裏的轉生木盆景,抽動著嘴角露出個笑容。

號鐘上前:“您……”

一根藕帶從“周樨”嘴裏噴了出來,直取號鐘眉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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